铁蒺藜
世界上最神奇、最强大、最迷人的武器是铁蒺藜。
李妄想做梦都想要这样一种武器。优雅、迅速、残暴、不可阻挡,凡是武器该有的美德,铁蒺藜无一不备。据说,在小庄河以西的耶路撒冷,人们将铁蒺藜封为圣物。
那时,穿着黑色甲衣的名为野谡的侠客,在息土城外埋伏三天三夜。起先他使用一种名为沙石苔的毒草,后来他改变主意设置了深达七点五米的陷阱,再后来他还在必经之路上张贴了一个验证二维码——这是缓兵之计。
可这一切都不奏效。敌人骑着雪白波斯宝马,像风一样迫近我们的英雄野谡。每次想到这里,敌人手中的大马士革军刀那忧郁的蓝色闪光,仿佛刺进李妄想眼睛里。千钧系于一发!
野谡左右皆无处可躲。左边是毒药沙石苔,花开烂漫,右边是钢刺陷阱,深不见底。这该如何是好?危急关头,他却面不改色,朝着敌人微微一笑:你,已经败了。原来,他早已经使出今后注定要闻名天下的终极武器——铁蒺藜。
为恶多年的匪帮头目黑老马正得意洋洋,看到野谡镇定自如,心里一阵急鼓——莫非中计了?只是,后悔的念头还没有从心脏上升到胃部,黑老马便已经葬身于铁蒺藜之下,尸骨无存。
铁蒺藜,无疑就是天下最强大的武器,不然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消灭了黑老马,这个邪恶的大魔王呢?李妄想就是这样想的。
一
小庄河北边月亮镇有个老人,村人都称呼其为K。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李妄想推崇铁蒺藜的事情,多次找李妄想麻烦。
孩子,呵呵,你当然是孩子,怎么会懂什么铁蒺藜呢?你还说什么野谡的母亲马莉雅,难道她有什么事迹能让铁蒺藜添彩吗?即使是野谡,杀了黑老马,难道铁蒺藜就因此强大吗?你用具体事迹去证明武器自身的强大与否,不是本末倒置吗?
尚还年幼的李妄想落荒而逃,他一路狂奔,想去寻求他二哥李罔象的庇护。然而,在邯郸路最靠近青铜雅典娜雕像的拐角,有一则广告吸引他停下脚步。
泛
人 人,不过是两杆火枪的依偎
文
明
先
进
武 五角场军事文化中心
器 九一六年七月二十三日
展 与 联合举办
李妄想有了主意,要是再碰到那个老头,带让他武器展,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铁蒺藜的强大。
一连好几个时间单位,他游荡在小庄河的两岸。那时,春天的风还未来得及散发所有新绿。河岸的芦苇丛中鹭鸶如同天使,总是睡眼忪惺,总是伫立着,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。李妄想被鹭鸶的姿态深深感动。
他无数次想象这样优雅、美丽、不可触碰的天使,如果和铁蒺藜来一场硬碰硬的对局,到底谁会赢?有一次李妄想甚至鼓起勇气接近一位天使,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,直到能够看见鹭鸶纯白无暇的羽翼上,绒毛正缓缓脱落。
如果这样的天使与铁蒺藜相撞,那无疑是一场悲剧——又该有多美呢。
这时一个不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孩子,呵呵,你到底还是个孩子。你不是为那铁蒺藜而着魔吗?怎么今天又爱上了鹭鸶?呵呵,人嘛,总是很容易改变自己的观点,看你也是一样。
李妄想脑海还浮想着羽翼的纯白,口中却不由自主地说道。是你,我找到你了。他拉住K衬衫的一角,绝不放手。
老人家,你有没有空?我们去武器展看看,你就知道铁蒺藜到底是不是最强大的。杀伤力、便携性、操作性,个个都有数据!好几个权威组织提供参数,你会吓一跳!
也许K始料未及,也许K早已偷偷去过武器展,他拨开李妄想的手,仍是呵呵一笑。
孩子。你怎么会觉得那些可笑的数据就能证明铁蒺藜强大呢?数据不过是人们捏造出来的东西,以庸俗的眼光建立起的评价体系。绝对无法将武器的强弱真实地呈现出来。
如果数据和事迹都不能用来证明一种武器的强弱,还有什么能做到这点呢?许多辩解和申诉在李望乡脑子里打转,那里一根根白色毛羽随风吹过,每一根上都刻录着铁蒺藜的强大之处,就像他曾在抖音上看到的鲜卑利亚大雪,铺天盖地,席卷一切。
他张口欲言,千头万绪,连泪光也泛了出来。可是,K依然呵呵一笑,转身五步做三步,骑着三轮车迅速消失在街头。只留下一声“喂”在芦苇丛中回荡良久。
还是去武器展看看吧。
时间很快到了七月二十三日, 在五角场军事文化中心,泛人文明先进武器展如期进行。李妄想自然是最早入场的一批,他迫切想要找到铁蒺藜,所以没有邀请任何累赘同行。
进入展览中心,抬头便是这次展会的重头戏,蚩尤九二型空间拨动时钟。据说,这种武器利用最前沿的反逻辑鱼钩理论,启动一次所需能量仅为1能量单位,影响范围却以宇宙衡量。它奇特的外观颇为人所称道:由两个工作人员和一个黑色大闹钟组成。这两个工作人员则穿着更为奇特的黑色大闹钟防辐射套装。
这种东西无疑很强大,但李妄想嗤之以鼻。
在时钟边上,是地球人类重要的动能武器之一——核弹。一枚由帝国武装部生产,名为“西风”的核弹同样高高悬在场馆中央,工作人员介绍,这武器长七点二六,直径一点三二,使用第八百二十七代核技术,爆炸时冲击可以摧毁整个太阳系——这在动能武器中已经算是佼佼者。
垃圾。这里面凝聚了多少代人心血,多少科学家穷尽一生,海一般的物力、财力投入进去了,如今人们却只能在展览馆窥见真容,绝不像铁蒺藜。在野谡的那个年代,每个人都可以用上铁蒺藜,每个人!
李妄想这样想着,全身开始发痒。铁蒺藜,铁蒺藜,你在哪里?越过动能武器区,越过灵能武器区,越过激光武器区,越过电磁武器区,越过信息武器区……铁蒺藜,铁蒺藜,你在哪里?
足足一天时间,李妄想还是没有找到铁蒺藜在哪。他问过路人,又问了参展方,问了参展方又问举办方,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铁蒺藜被放在什么地方。人潮之中,他举目四望,东南西北,上下左右,该到那里去寻找铁蒺藜?
孩子。呵呵,孩子哟。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?你是想看看这世界上那些真正强大的武器吗?那核弹,呵呵,你看那口时钟,你看看。铁蒺藜不过是万千武器中的平凡的一种,你早该明白的。
听到这声音,李妄想魂都要吓出来,口中发出某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声音,身子朝着自己也未辨明的方向颤抖。不过,几乎在用同一时间,他心中还是升起一丝惊喜。
你也在这?这么说你知道铁蒺藜在哪?帮忙指个路吧。
K没有作声,转手挥了挥手。李妄想猜测这是在示意自己跟上。这个人到底不是坏人,至少他还愿意给我带路,之前的争执只是我们理念不同,等找到铁蒺藜他一定也会被我说服……他是不是见过铁蒺藜了?
李妄想思量着如何感谢K,却没有发现他已经来到一个他绝不愿来的地方——绕过一个燧发式火枪展台,再从小路拐两个弯,一开门,已经是五角场军事文化中心外围的花坛。
李妄想身上又痒起来,脸胀得通红。
你他妈……你。
他指着K,转身想要回到室内。两个保安适时地拦下他。
你好,这里只能出不能进。
瞎说。这里是不能出也不能进。嗯,我看这次就算了,以后可不行。
李妄想悻悻后退两步,再去看K,却已经失去踪影。操,我被骗了,我被骗了!李妄想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,欺骗是一种野蛮、残忍、不可接受的事情。他坐在花坛围沿上,懊悔和恼怒久久不能平息。记忆中一些的某些事情,猛然地与欺骗产生交集,变得格外清晰。
首先。铁蒺藜的气味可能是一种谎言。
八岁或者七岁,有人告诉李妄想,当风吹过海棠,“你能够闻到某一种异于过去所有时间的香味”。你现在还不懂,时间就是鼻子里流淌过的气息,不同时间的味道是不一样的,还有触感,有些干燥,有些湿润,还有些像金属,光滑、冰冷。你知道吗?每一年季节的味是和以往不同的,二十六年来,我从未碰到过相似的季节的味。你,去闻闻吧!
那时候,李妄想还对铁蒺藜一无所知。年幼的他简单地将风吹过海棠的香味,当成一种神秘而值得崇拜的事物,以至于后来,当他想要了解铁蒺藜气味时,春风吹过海棠的场景就浮现在他眼前。
这或许是一种谎言。因为李妄想已经发现,那个人所说的时间的味,其实只不过是海棠花的香味,某种芳香烃,哪里都有,花里有,泥里有,污秽稀释一百万倍后也有。而建立在这个谎言上的铁蒺藜的味,无疑也是谎言。
然后,是铁蒺藜的声音。
这回没人欺骗李妄想,是他自己撒谎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铁蒺藜在李妄想心中并不存在声音这一属性,直到他收到帝国军人关怀协会的通知。那是一份关于他父亲阵亡的汇报,对引发不幸的原因有一番详细解释。
……李实在同志一丝不苟地执行任务,如同往日。然而在晚上十一点二十六分三十二秒时,敌军违背停战协定忽然向基地开火,李实在同志此时正在户外作业,未能及时躲避,不幸被流弹击中……
八七型空间拨动时钟的火力总是伴随着“嗒嗒”声,就和真正的时钟一样。这些声音被记录在战场影像,李妄想每一帧都记得。没有动作没有说话也看不到眼神,一个穿着普通作战服的普通士兵,在“嗒”的轰鸣中化为灰烬。那应该就是父亲吧,他想。
李妄想从来没有觉得铁蒺藜的声音是嗒嗒的。然而,每次他想象野谡用铁蒺藜击败敌人时,耳边响起的声音总是嗒嗒,嗒嗒嗒嗒嗒。所以,这当然也是谎言。
然后还有什么?一些记忆浮起来,紧接着又沉下去。李妄想不再感到懊悔或者恼怒,他忧心忡忡。真正的铁蒺藜到底是什么样子?如今之计,还是再去找找看吧。他重新购票,重新寻找。直到十五个时间单位后,才第一次真正地接近铁蒺藜。
二
那是伟大战争宣布开火后的某天,敌人们不要命地向远弦星基地进攻,李妄想带领作战小队东躲西藏,坠入绝路。茹毛饮血、残忍无情的27号非人生物,一心想在银河系推翻泛人同盟的统治,所到之处从来不留活口。李妄想几乎已经放弃。最后的时刻,他想起野谡的故事,如果我也有铁蒺藜,我会成功还是失败?
一旦脉冲信号亮起,全体发起冲锋。为了人类!
将士们都没有说话,望着火烧云里敌军飞舰缓缓靠近,遮天蔽日,散发七彩光芒。敌人全程没有使用重型杀伤性武器,只是不断接近,不断围堵。李妄想心里明白,27号一心想玩完这一场猫鼠游戏,而这场游戏的大轴,无疑就是人类军队垂死冲锋。可是他没有其他选择。向敌人发起冲锋,这是他们所能做的一切。
就在这一片山谷,长满鲜花、芳草,有着淡蓝色纹缕的远弦星三叶木,他和队友们的葬身之所。这也是一个春天,李妄想出神地想到。如果在这里的人是野谡,他会怎么做?如果站在这里的人是哥哥李罔象,他会怎么做?甚至,如果站在这里的人是……K,他会怎么做?
李妄想不小心笑出了声,引来队员疑惑的目光。K,我怎么会想到他?一个无关紧要的人。是了,他到底和铁蒺藜有点关系,如果我有铁蒺藜该多好啊。
据说,野谡曾经将铁蒺藜的制作和使用方法,无条件地交给所有相信他的人。他在小庄河以西的耶路撒冷,广布神圣的武器的信仰。息土城的人们满怀虔诚,用铁蒺藜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。
野谡决定宽恕所有应该被宽恕的人。其中的一部分曾经与他为敌,却不曾明白自己为何要与他为敌。还有一部分曾经背叛他,只是想发财做贵人,情有可原。许许多多不曾见过野谡的人也得到宽恕。野谡活着的时候,天底下依然有仇恨和憎恶,不过这些魔鬼都藏匿了,没有办法也不敢为祸人间。
这当然归功于铁蒺藜,它的强大和仁慈,就像水火洗涤各种类型的不净。在息土城,铁蒺藜塑像矗立在最高殿堂之上。每一个早晨,人们从四方而来,携带牛羊、布匹、矿石,在恒古悠扬的铜钟鸣响后,纷纷匍匐,唱诵之声波纹般沉沉散开。荒原石洞里蜷缩着的饥童,天光未燃处放牧的病夫,旅行者寻找终点未果,也受到感召,凝视各自的前方久久无语。
李妄想彷佛听到了息土城人们的唱诵。或许铁蒺藜正是这种声音,或许铁蒺藜正是破晓时天空的颜色。而不像此刻,在云霞流溢光暗斑驳的天色里,27号非人生物舰队移动的越来越慢,山谷里空气越来越让人感到窒息。
孩子。
这是谁?是他?是他?!李妄想和士兵们猛地回头,一个老人正朝他们微笑,白发苍苍,拄着一口张牙舞爪的拐杖。
孩子,呵呵,呵呵哟,孩子。铁蒺藜救不了你,这么多时间单位过去,你有找到它吗?我看,你还是在骗你自己啊!
K的出现总是让李妄想感到猝不及防,这一次更是觉得有些恐怖了。难道K是我精神分裂制造出来的幻象?这到底怎么回事?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
你是谁?一个士兵举枪瞄准,大胆地问道。李妄想看着不远处仍在微笑的老人,他当然是K,即使这么多年过去,即使他须发皆白,我也能认出来。
别紧张,我是来救你们的!我是帝国军指挥部第二十六部总参谋长K。现在命令你们放下武器,跟随我的脚步。
老人拿出一块令牌,上面的确是帝国指挥部的图样,一个士兵检校一番,向李妄想点头示意无误。所有人都看向李妄想,等待他的指令。
放下武器? 是的,因为任何其他武器的存在,对于它来说都是亵渎。 难道……你是说,铁蒺藜? 哈哈哈,铁蒺藜,那算个什么东西。
李妄想脸色铁青,士兵们不敢说话,将手中武器握的更紧,老人捋捋胡子始终微笑。不知过了多久,李妄想在敌军飞舰引擎轰鸣声中发出指令:所有人放下武器,跟随老人前进。老人收敛笑容,转身向着山谷深处走去。
除了相信他,现在也没有别的方法。这个山谷里又有什么能让我们脱困呢?他妈的,他到底是怎么到这来的?李妄想尝试不去理会K刚才的无礼言辞,只让疑惑占据心头。
K走在最前,踩过乱石和杂草,脚步丝毫不慢。山谷两侧依然是十分普通的远弦星亚热带景象,稀树,发黄的草丛和发绿的草丛,树间时不时能看到从地球来的入侵物种。往山谷里边走,植被越发稀疏,到后面干脆只剩下乱石。然后,伴随天空中敌舰一声巨大的引擎轰鸣,K宣布此行终点已经到达。
所有人来到一块巨石面前,看他做出一系列古怪动作。老人先是半蹲着,双手举起,猛地向前一跃,身子和巨石紧紧贴在一起。然后将额头顶在石面上,双脚向外横放,他轻轻拍打巨石,口中念念有词:
天真、爱、信仰、经验、历史、疲劳、犬儒、愧疚、颓废,衰败、自由……
李妄想似乎想到什么却又不能肯定,如果一定要用这么多次来形容铁蒺藜,那他也可以做到。当然,颓废和衰败这种词绝不在他字典上。他隐约感觉,K这看起来神头鬼脑的仪式,或许会召唤出了不得的东西。
果然,随着老人的不断拍打和施咒,巨石渐渐震动起来。紧接着咔嚓一声,尘土飞扬,巨石一分为二。裂隙越来越大,直到有两人宽才停下来。做完整套动作,又站立十来秒后,老人头也不回发出指令:随我来。
尘埃很快落定,李妄想这才看清楚,裂开的巨石之中隐藏着一扇大门,通体金芒,熠熠生辉。
我们往哪里去?
李妄想问道。老人置若未闻,踏入光门之中。士兵们再次看向李妄想,李妄想回头望了一眼敌军依然缓缓前进的飞舰,点点头,带领众人也跨入光门。光门是帝国近两年的重要发明之一,在民间依然属于传说。有人说早已大规模装备,也有人认为还停留在草稿图纸,如今真相随意地在李妄想面前被揭晓。
无论睁眼还是阖眼,皆是一片漆黑。在李妄想感到自己就快要睡着的时候,听到不知道是谁的呼唤:我们到了。他知道现在小队已经抵达光门另外一头,中枢系统收回对躯体的控制,检查手、脚、下颌、头发,一切都显示正常。
只是一股巨石般沉重的渴望在李妄想心中作祟。穿越光门时他的确只看到一片黑暗,而现在忽然想起来,穿越光门时的幻觉在脑海中浮现。一些星星四处飘散,一只眼睛向他示意。它的眼神像是初冬的湖面,尚未结冰,半截朽木从极遥远的上游漂来,自然生出了波纹荡漾。
我好像见过?李妄想心生疑惑。
你们随我来。
K终于出声。李妄想回过神来,才发现身处的陌生土地宽阔得让人震惊。他向K身后看去,平原如一张巨毯一望无际,四处鲜草丰美几乎要滴出水来,在阳光下如星星般闪烁。没有敌军,没有山谷,也没有巨石。一行人兀然站在平原之中,找不到丝毫依靠。这是李妄想从未见过的地方。
K将小队成员一一看过,目光最后落到李妄想脸上。李妄想稍稍犹豫,还是点头表示同意。
这又是哪里?我们到底要去哪里?
李妄想不想叫K为首长,干脆绕过称呼。K停下脚步,转身做出噤声的手饰。
不要问。因为目的地总在眼前。
李妄想觉得自己还是太相信K了,K还是和以前那样故作神秘。不过,他的质疑并没有持续太久。仅仅过去十秒,李妄想就发现自己已经到达另外一个地方,鲜草丰美的平原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合金大楼,天上漂浮着成群结队的“守序者”。
这里是长月系基地!
紧随其后的队员们察觉到情况,未经命令便集体欢呼起来,然而又很快又变得鸦雀无声。轮番的悲喜困释交加后,李妄想再次紧张起来。他们似乎并不受长月基地的欢迎。成千上万全副武装蓄势待发的帝国重骑兵,正虎视眈眈瞄准他们,面对那些空虚冷漠亟待烈焰填充的漆黑枪洞,谁能不感到紧张呢。
唯一还能自由行动的人是K。作站在为帝国军队权力顶端的要员之一,这位总参谋长迟疑片刻后,立刻恢复了大局掌控者的姿态。他走上前向重骑兵们致以军礼,并极快挥了一下身份令牌。身后,李妄想干脆举起双手,命令队员们仿效。
一个冰凉的女性化声音从重骑兵队列后传来。
你们从哪里来? 我们从光门中来,你明白吗?
K的声音变得严厉,彷佛质疑对方是否具备询问资格。
你们执行什么任务? 你不应该知道。 为什么?
这回是李妄想提问,他迫不及待想要休息。只是几乎同一时间他就后悔了,因为这提问无疑是徒劳。
你也不应该知道。
K又用上之前否定铁蒺藜时的语气。
双方陷入对峙,直到K因为体力不支而让一个队员搀扶后,冰冷的声音才开始融化。那人走出重骑兵队列,果然是一个女人,只是意外的看起来比李妄想还要年轻。而且这女人没有装备任何款式的军队制服,一身碎花长裙显得格格不入。
李妄想没有注意到K的表情又恢复了从容。
三
据说,当初野谡站在息土城的高墙上,向众人布告黑老马的伏诛。人群中有一个人引起他的注意。他俯身询问其名,得到的答复为莉可莉斯,是息土城外游牧民的女儿。三日后,野谡卸下所有武器,沐浴焚香,带上十匹马才驮下的珍宝,请求牧羊人将女儿许给他做朋友。牧羊人游荡已有许多年,又十分尊重野谡,便祝福二人永不受暗器之苦,将女儿托付给了野谡。
自那以后,莉可莉斯便追随着野谡的脚步。
那时,息土城四野已经不存在敌人。野谡从人群中走过,许多人告诉他。在西边,在西边太阳落下的地方,夜晚还在阻挠人们耕作与放牧。听见这悲伤的指控,连大地也沉默了。于是,野谡把铁蒺藜传给息土城的人们,与莉可莉斯踏上西行的海船。
海船最终停留在息土城西边还要一千里的地方,那里干燥席卷了大地之心。荒芜之间,野谡和莉可莉斯一同走入夜晚的侵袭。
夜晚首先让黄沙遮蔽二人双眼,令他们失去方向。紧接着,夜晚让山丘如水一般流动,让二人远远分离。月光无意间从他们眼前经过,显现丝绸般优美的静谧,平原般宽广的崇高。
你是谁?经过海洋和荒漠,在凡人们纷纷熟睡之时,你寻找的是什么?一次义举?或者无目的的漫游?
夜晚向他们发问。一些光华爬过天空,爬过浮云,爬过野谡和莉可莉斯的手臂,直到二人眸中。在那些光华中,他们看到许多奇异而美好的事物,泪水如宝石坠落。遗憾的是,这些事物都没有被记录下来,只藏在二人的内心深处。
有危险。野谡警醒过来。一不留神,也许将永远迷失在这片荒漠。他心念莉可莉斯,那个牧羊人的女儿,现在她在哪?怎么样了?有几个时刻,野谡甚至感到一丝悔恨。可他终究不会悔恨,因为他有依仗。那就是铁蒺藜。
他使出了铁蒺藜。于是,一切幻象都被撕碎,连沙漠本身也被割裂成五块,绿洲从裂隙中产生。夜晚搭乘潮水匆匆退去,此时已是清晨拂晓。
野谡在荒漠中遍寻莉可莉斯。一处足印,一丝异香,莉可莉斯的踪迹似乎无处不在,可野谡最终也没有找到她。野谡那时还不知道,在他用铁蒺藜撕碎夜晚的时候。夜晚已经以另一种方式获得重生,注定要在莉可莉斯的心中再度升起。后来,人们也称莉可莉斯为月夜,她与野谡不再相见。
人们说,这都是因为莉可莉斯没有铁蒺藜。
李妄想之所以想起这古老的故事,是因为他有一种莫名冲动,想要认定眼前的女人就是月夜化身。
原来是你。月牙议员。我听说过你的行事风格。
K伸展手脚,略作活动,完全放松下来。
K参谋长,久仰大名。这位是? 他是远弦星地面部队0731支队督战员李妄想,这后面都是他的部下。
K抢先替李妄想回答。
我听说远弦星已经陷落了…… 我们失败了…… 不不不!你们成功了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我的英雄。 ……是光门? 没错!它将成为扭转战局的最强武器!你们是第一批使用它的人,注定要名留史册。
李妄想并不同意,但也无心反驳。重骑兵们神情肃穆依旧严阵以待,各式各样的飞行机器搅动徐徐微风,女人的裙子微微颤着。月光茫茫,垂落在她头发上,头发又垂落在脖颈上,肌肤如盐一般撒落李妄想心头。
这些事等会再说,现在,请你为我们让路。
不适时的声音由K发出。月牙并未再次为难,命令重骑兵就地解散,让出一条通往长月系基地总部的通道。K朝身后再度挥手,示意众人跟随。然而李妄想踯躅不前,连带着队员们也不知所措。他不敢直视月牙,只盯着她前方的地砖如如讷讷。
月牙好像知道了什么,交给李妄想一块令牌。
等你们休整完联系我吧。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逃离远弦星的。
那是一块通信令牌。李妄想欣喜若狂又不能随意显露,赶紧指挥队员们跟上K的脚步。不如总基地前,他回头望了一眼。月牙仍在远处向他微笑。他看到一个天使飞过白杨林地。那时,稻田离丰收季还远,河面上雾气氤氲,沾湿了许多洁白的羽翼。
报告由K负责,李妄想和队员们并没有得到太多重视。简单问了几句后,众人就被引导至休整营地。这时候李妄想才意识到问题,如果“光门”算是一种武器,那么它和铁蒺藜谁更为强大呢?难怪K说在它面前铁蒺藜什么也不是——这当然是谬误。
他回忆着光门的模样,追思那些破碎的景象,曾经平息的渴望若有若无若即若离。如果说光门带领我穿梭了时空,给予我幻觉和渴望,那么它是不是就像夜晚带来的光华。光门就是夜晚的另一种形式,虽然我没有铁蒺藜,却也能战胜它。他将自己和野谡的经历一一参照,很快又垂头丧气。一个致命的不同是他没有铁蒺藜。另一个伤心的相同,是夜晚这一次可能也是升起在某个人心头。
铁蒺藜,我需要你。
一脸好几个月,李妄想游走在长月系基地的各个角落,询问士兵们是否曾见过铁蒺藜。从总基地的舰桥到重武器发射平台,从议会到伤兵营,他变得似乎无处不在,据说有一次人们甚至在司令组的秘密会议中发现了他的身影。队员们受命寻找他,却总是在关键时刻让他逃掉。他彷佛永不饥饿,永不清洁,成为幽灵般的存在。
直到有一天,李妄想闯入K的办公室。
你来的正好,我有任务交给你。
K从桌下抽出一个信封。
如果你完成这个任务,你将获得铁蒺藜。这不算什么报酬,只是看你这么坚持…… 什么任务? 去找到月牙议员。她不见了。 ……
李妄想抹了一把脸,接过信封,上面沾满灰尘,打开来只有一个纸条,写着:你也一样,英雄的李妄想,我们受到命运应允。
我该如何寻找? 不知道,反正你就去找吧,铁蒺藜的信徒。
一头雾水,李妄想捏着信封来到中央广场。士兵们围着这个传说中的幽灵,争先恐后与他合照。无数闪光灯此起彼伏,光芒闪烁之间,李妄想心有所感。他决定再一次踏入光门。直觉告诉他,月牙就在光门的另一个尽头等着她,而去那里的方式就是不给光门设置任何目的地。这个计划当即得到了K批准。李妄想换上帝国军安全系数最高的作战服,在司令组、帝国议会和数万重骑兵注视下,踏入长月系基地光门。
虚无中射出万千光芒,映照所有人,并汇聚于长月系基地上空。光门里李妄想的身形并未立刻消失,只是越来越透明,最终融化到那万千光芒之中。人群中不知道是谁首先发出惊叹,瞬间便引发无数回应。众人放下武器,相互拥抱,不约而同跳起舞来,口中发出喝喝的声音。
此时,李妄想已经来到光芒尽头。四周只能看到微微的赤红,湿润而拥挤,他不得不蜷曲着身体,缓慢向前爬动。拥挤感越来越强烈,变得寸步难行。渐渐地,李妄想感到什么东西流经身躯,裹挟他滑向前方,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酒蓝光芒。
呜啊。
一股巨力几乎将李妄想碾碎,他被极快地推向那道光芒,伴随着一声竭力叫喊,李妄想终于逃离光门。他筋疲力尽,连眼皮也难睁开,躺在地上形同死物。只有手指颤抖着,感受到了这方世界的风。
为什么和上一次截然不同?李妄想不知道向谁埋怨道。可是他并没有力气去思考答案,这里万籁俱寂,只剩下声声喘息。就在其中某一个瞬间,他似乎感觉到了铁蒺藜。
四
来了,李妄想。这里将是我们的终点。
李妄想勉强睁开眼,看见月牙手中拿着一束花,正往他脸上拂来。花束上的露水传来点点冰凉如月光。他感到身体机能快速恢复,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。没有丝毫犹豫,上前握住了月牙双手。
他们让我找到你,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找到你。 这不重要。你看,那是什么?
月牙抽出一只手,以花束指向远方。他们身处山尖,周围再无更高处,目光越过层层山峦,足以看到月光下微云掩映着的那座惊世奇观。
那就是息土城,那就是息土城……
月牙喃喃说着。李妄想目不转睛,心中涌起惊涛骇浪。这是什么?一座山,一块石头,一台绞刑架,一个人偶,一道光,一种幻觉……要用千变万化形容,脑海中却有一个形象始终不变,要用宏伟崇高形容,姿态又有莫测的优美。
李妄想情不自禁,朝着奇观走去,月牙紧随其后。他们翻山越岭,披荆斩棘。期间不发一言,只是行走。经过第一座高山时,有一道微风悄然跟随。经过第二座高山时,一匹从未上过轭架的母马愿供驱使。经过第三座高山时,野火驱逐群兽,为二人开辟一条铺满灰烬的路……他们经过一切自然,最后来到无尽荒漠。在一道城墙之下,李妄想摩挲着城门前的巨石碑,感慨万千。
上面写着的正是“息土城”三个字。
城头上数千只大鹒排成长线,凝视着远道而来的客人。这个地方不是废墟,却铺满尘沙,不是荒原,却空无一人。其中一只大鹒想起了什么似的,降落在巨石碑上,羽翼中掉落火焰般的柔质。捡起来看才发现是一颗宝石,有葡萄酒的清香。
月牙喜极而泣,怀抱着李妄想。忽地唱起了不知名的的歌谣:
重回王座的珍宝 给予牧人的财礼 远古时代的夜晚 遍寻不至 息土城中莉可莉斯
磨难已经平息 魔鬼蛰伏藏匿 只有悔恨不见消减 英雄四顾 他心中惆怅滋衍
众人听闻不免 同情 飞鸟听闻不免 垂翼 其中还有 还有铁蒺藜
人群献上了明镜 飞鸟献上了纺线 铁蒺藜献上 神圣永恒的伟力
英雄离开他的宫居 用这些材料编写 去而复返 失而复得 息土城的莉可莉斯 在故事里 故事里她重回大地
李妄想挣脱拥抱,攀上息土城城楼的尖塔。野谡曾经在这里抚慰生民,如今放眼四望,只剩丘墟林立。
看看这原野吧,我们离铁蒺藜或许没多远了!而你,月牙,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?
月牙缓步行走在丘墟之间,天上云拨雾开,显现一轮夕阳,在残垣上留下修长身影。风鼓动着,她驻足一处石台之下,转身看向尖塔上木然伫立的李妄想。
无数个时间单位之前,野谡完成拯救天下苍生的使命后,对莉可莉斯的思念不可遏制,他陷入忧愁之中,不问世事。世间的万物也为之悲伤。于是,人类创造了艺术、语言和体格,鸟兽演化出丝绒、自由和优美,铁蒺藜牺牲了它那足以改变时空的伟力。
利用这些事物,野谡将自己和莉可莉斯的记忆藏在万事万物之中,直到未来的某一天重新归来。他设下重重考验。对铁蒺藜的追寻,牧羊人的刁难……通过这些考验后,重回大地的他将从夜晚手中夺回真正的莉可莉斯。
李妄想,你就是他,他就是你。
然而,这些话李妄想完全没有听进去,他此刻已被另一种奇观深深吸引。息土城西郊就是海洋,海水血红,却翻涌起黄金波浪。海的另一边是否就是铁蒺藜遗落之处?他以命令般口吻自言自语:走吧,现在就走。
可是,李妄想,铁蒺藜已经不是最强大的武器了。
李妄想勃然色变,可看到月牙风中闪烁着的明亮眼眸,不愿呵斥。女人俯身捏起一把黄沙,沙砾从指缝簌簌落下。
这就是铁蒺藜失去的那些力量。人群已经离开,鸟兽化为骨骸,铁蒺藜再也不能维持世界的永恒。你听……
沙砾随风飘散,李妄想屏息倾听,竟听到那久违的声音:嗒嗒嗒嗒嗒嗒……一阵急促的鼓点如伴奏般袭来,敲动心脏、颅骨和双眼,让他忘记保持帝国军人的昂扬姿态,险些踉跄着跌落城头。他缓缓躺下,嗒嗒声四面而来。
此时,月牙也攀上城楼。她从怀中拿出一块绣帕,为李妄想擦拭泪水。
这都是为什么?
李妄想有些明白了。
你就是莉可莉斯,而野谡将从我的身体中醒来?
事情就是这样吗?不,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,他不能接受这全是剧本。李妄想抹干眼泪,起身看向海的尽头。
我不是他,他也不会是我。 你也不会是莉可莉斯。
月牙不能回答,她过早接受了命运指引,未曾有过李妄想这样的怀疑。李妄想拉起她的手,朝西方海岸发出一声嚎叫。潮汐喷涌,以愤怒回应。
于是,二人在废墟中搜索,找到木板、绳索和帆布,他们用这些简陋的工具,搭建了一艘小船。第二天,孤舟没入大海,趁着黄昏微弱的烛光漂向未卜之地。夜里大水滔天,潮沫沾染上云头,黧黑污湿,竟如同又一种天空。它们的愤怒荒芜一片,不知从何而起,从何而止,裂缝中迸发巨响,震耳欲聋。然而,它们被自远古遗留的金绳系住了浪角,无法真正阻止二人的航程。
当二人抵达海洋尽头时,那些水中事物已将愤怒平息,潮啸复归缄默,宽广的水面上惟剩空寂。
走吧。我们还需要前进。
海岸沙漠延绵向更远方,二人将小船改做成滑车,一匹荒漠野马不知从哪个方向走来,俯首低颅,自愿承担了满载的行囊。足下的沙砾不再夹杂贝壳,取而代之的是兽类遗骨。旅程依然在进行。
就像一块磨石,沙漠里的风日以继夜,让其中一切变得松散而破碎。人们一直在感受这种磨损。有几支军队来到这里后再也没有返回故乡,还有商人、许多难民,如今都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,有时他们落到李妄想脸上,粗糙温热。也许,还有那些妄想穿越沙漠抵达新世界的游侠们,他们可能成功了,可却从来没有人回来报告。
他们是否曾在前方遇见过铁蒺藜?
传说在靠近绿洲的交界地,食蛇者们还在守护着永生之城。那是由许多暗道、迷宫、高台组成的城市,曾被古希腊诗人博尔赫斯记录在史诗的一角。在野谡出生之前,城市一度兴旺,却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沙漠中。
干渴时,李妄想还偶尔想到那座城市里据说流淌着的永生河水。它可能甘甜如朝露,潆洄于铁蒺藜四周。在夜晚,他还想到月光照在甘露上的场景,水声潺潺,水面反射的微光照亮了铁蒺藜。上面的锈迹、划痕、缺口清晰可辨,从中尚能看出春夏秋冬时移岁易。
就快要到了。
五
其实已经到了。
没有城市,没有河水。一座山背后,铁蒺藜如坠落已久的陨星,兀然缀于平原中央。终于,借助月光,李妄想此生第一次看到了铁蒺藜。
可,它到底是不是铁蒺藜?那似乎只是一块熟铁,几根铁刺随意地组合在一起,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大小不超过一尺。小月庄的废品回收站时常有这样的玩意,所有人都搞不清它们从哪里来,曾经干什么用。二人围坐在熟铁两边,不断交换眼神。李妄想此前无比强烈的直觉,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也许只需要一个念头,我就能断定它就是铁蒺藜。它应该就是铁蒺藜,不然怎么会在这里呢?如果它蒺藜,那它又该是什么东西呢?
有声音传来。一种不确定的波纹在沙砾间蔓延,穿过鞋底的破洞,有点痒痒的感觉。李妄想回想起刚入伍时的挺进训练,那是在……总之,这意味着危险。特别是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沙漠之中,李妄想想到,可能盯着他们的不是人类?
野马打了个响鼻,忽然向某处走去。它只想找一些草,但是一些别的东西挡在了它前面。李妄想和月牙屏息以待,月光的背面